【小说】唐简:潜流
一
凌晨两点,我从那个梦里咳醒,转身没摸到利兹那妞儿惹火的裸体,想起前不久她搬去了她的新男友家。三年来,早已习惯多梦,睡不踏实,服了半颗家庭医生开的安眠药,照例接着睡,把自己投入下一个梦境。
纽约一场暴风雪后,我的白色宝马被雪掩埋,铲雪车将街上的雪推到两旁,紧紧堵住了左侧的车门,两头又有自私的车主刨出的雪堆。天很冷,雪下结了冰,手里的硬塑料铲撼动不了。麻烦事。我只好到大楼地下一层找楼管路易斯。
也许是公牛与公牛之间的敌意,每次当他同我讲话,他扬起鹰钩鼻,并垂下看似有裂痕的嘴角,而我,自见他第一面起,就厌恶他。我一直不把厌恶放在脸上,仅在肚里做文章,但厌恶像只跳蚤,近距离一接触,就不声不响地叮咬了对方,所以他知道。
路易斯不在。我抓了他放在角落的长木柄铁锹回到街上,先铲掉宝马左前门处的雪,打开门,启动了引擎和热风。而后,我卯足劲,大刀阔斧,狠铲猛砸,把铁锹摔打得像对付狂躁作死的野狗。野狗嗷嗷叫,蹂躏之下,利兹在哭泣,脸丑得变了形,毫无俏丽可言。不一会儿,我大汗淋漓,有股听到她求饶的快感。
就在那时,木柄齐根而断。恰巧路易斯从旁经过,一眼认出了他的铁锹——头和柄分家的铁锹。我正要解释,他已拉长马脸,用冰冷的眼神盯我,很不屑地训我:“哼,你拿了我的铁锹?你怎么有权利不打招呼?还弄断了!你知不知道我的工作很辛苦?你怎么可以给我添麻烦……”
我眯起眼看他。他逐渐从公牛蔫巴成一只喋喋不休、讨人嫌的斗鸡,嘴壳还兀自机械地吧嗒个不住。我的一点愧疚在瞬间被火速升温的烦乱取代。我极想敲一下斗鸡的脑袋,好让它立刻停止聒噪。也许在那么想的同时,我抡起木柄,给了它一下、两下……
心里有个声音说,这不是真的,是梦!
实际这是真实的,发生在两周以前。为了我的案件,我的律师建议我看心理医生,并说先不要让医生看出我的动机。
早上十点我就要去看医生了。天下着大雪,风吹得浮浅无依的东西发出各种声响。纽约的冬天原是可以猛烈至此的,除了冷还是冷,除了雪还是雪,没什么不好,也没什么好。夏天不也就是夏天么。日子如此而已,那妞儿搬走了,我去看医生。也许去看德妮丝·雷恩会是不错的经历。
出门前,我仔细地刮了胡子,戴上了新配的隐形眼镜。我黝黑的方脸算是英俊、有吸引力的。在德妮丝·雷恩的工作室,我坐在沙发上等她,静静地忐忑地等她。
我是花了些时间在网上找到她的。既然要看医生,医生就该是个女人,还该是漂亮的女人。如果我还能享受到乐趣,还有灵感,丑陋的女人会让我焦躁,窒息。医生也不能是个老女人。老女人脸上有很多皱纹,同她讲话时,她额头、眼角、鼻子和嘴巴的皱纹会让我分心;皱纹会像一条条的裂纹,裂纹渐渐放大,就聚成了血淋淋的伤口。所以丑与衰老是致命的。所以我的医生不能是丑女人或者老女人。照片里的德妮丝·雷恩三十多岁,是个适合我的金发美人。她看起来让我有亲近的感觉。
二
门开了,德妮丝·雷恩走进来。她本人比照片亲切。“郭先生,你好!”她说,远远就伸出了手。白皙没有血色的手。我想起了那个梦。但她的手看样子是多么灵巧,也许是激情的,也许善于传播理解和同情,也许它的主人与别人不同。它在两个人的房间里无声地穿行,空气轻柔而挑逗地从它的指间划过——我感觉到了,这让我兴奋。
我盯着她的手看,直到它到了跟前。我有些迟疑,终于握了握它。它正如我想的。但它的主人马上挤了泡沫洁手液,在手上揉搓,同其他的医生并无区别。十分钟前,我在卫生间洗了两遍手,手上还有淡淡的廉价洗手液的味道。我开始咳嗽,咳得全身颤抖。我应该是脸红了。
她伸出那只手,又缩了回去,连声问你怎么了,有没有生病。她的确还是与众不同的,我想,有点像我的母亲和丽莎。我说没事,然后缓过了劲。
等我不咳了,德妮丝·雷恩递给我一杯水。她问:“我可以为你做什么?”那时,她蓝灰色的眼睛在镜片后温情而闪亮,贴身的黑色套装和白色低领口衬衣被挤擦得发出阵阵温热。
当然有你可以为我做的,我在心里说。但我需要进入角色,所以我进入了角色。
“我不知怎么开头。”
“想到什么就说什么。”
真的?
“我真不知怎么说。为什么你不问我? ”
“好吧。”她说,“你的基本情况这里写着:32岁,单身,网络游戏设计师,住在曼哈顿华盛顿高地的城堡村。”
“对。”
“工作压力大吗?”
“还好。公司同意我有时在家工作。”
“喜欢你的工作吗?”
“还好。”
“喜欢城堡村吗?”
“嗯,对也不对。我睡不好觉。 ”
“说来听听,怎么对也不对?为什么睡不好觉?”
似乎角色给了我一种暗示。是时候了。我深吸一口气,试着去深思。每个空间的最深处均有潜流在冲击我的神经。我很是疲累。我看见一头动弹不得的公牛,地上的四个深洞陷住了它的腿,有一块钻了四个洞的木板横亘在牛腹和坑洞之间,四周围满虐食者,屠夫举起尖刀,一下一下蛮横地切割,公牛一声一声惨烈地嘶鸣……
不,难道我将就这样被医生切割?
被捕的那一幕仍令我心有余悸:路易斯前额的那道伤口像条血色的蜈蚣,鲜血一滴滴坠落在雪地。我在咳嗽,我能感到额头的青筋在皮肤下发胀,鼓凸。我并未做任何出格的事,但是警察来了……我仿佛看见丽莎突然从街口向我跑来,金色的长发被风吹得零零乱乱,仿佛听见她喊:“明,抓住我的手!”多年前的情景回到眼前,我跟着丽莎迈开腿往前奔去,像一阵风似地朝中学门口的母亲奔去,把试图抓我的几个男生甩在身后。母亲神色紧张,不停地喊着:“快呀,孩子们,快!”同时伸出双臂。就要碰到母亲的手了。终于,在温暖、喜人的日头下,我摔倒在地——被警察掀倒在地。空中仿佛传来父亲的一声冷笑。有一样冰冷、坚硬的东西锁住了我的双手。是的,手铐!
“你怎么了,郭先生?”德妮丝·雷恩的声音把我拉回到现实。那一刻我靠在沙发上,眼睛紧闭,内心无比沮丧。一切都不再重要了。整个世界充斥着防腐剂的味道。那个梦从黑暗中跃出,不断弥漫,膨胀,同现实发生了交汇:我在深圳,四周都是水,水的颜色是黑的,就我一个人。有一只手破水而出,像是在吸引我的注意。我有点紧张,又有点好奇,但是那只手不断地灵巧地晃动,我踏着水面走过去,拉住那手。一个陌生女人从水里冒出来,她面色苍白,眼睛红肿,嗫嚅着要对我说什么。我惊得退后几步。等她完全从水里升起,样貌变得十分清晰,竟然是我死去的母亲!“小明,”母亲的嘴唇终于张开来,声音微弱得像在叹息,“去把你爸叫来!他在哪?去叫他……”她飘近我,想摸我的脸;我迎上前,心里一阵温暖一阵愧疚,眼里有泪流出。她说:“傻儿子,妈妈知道,妈妈知道!”我陪她在水面上滑行,有风吹来,黑水被吹得哗哗响,她白色的长袍被风撩开,露出肩膀以下的身体。浮肿而灰暗的身体。防腐剂的味道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腐臭。我闭上了眼睛。等我睁开眼,她的身体变成了一具骷髅,头在慢慢地转动,带着躯体越退越远。我喊她,试图追上她,但是两腿被什么牢牢拖住,胸口觉得压抑,憋闷得几乎喘不过气。我开始咳嗽,直到咳得醒过来。
我的确是在咳嗽,不停地咳嗽。德妮丝·雷恩塞给我几张纸巾,她好像用手轻拍了一下我的背。
“你不舒服吗?要不要休息一下?”她问。“我会一直在这里。我会帮助你。”她补充道。
这个角色我干不了。我为什么不能是平日那个郭明,将那些梦和影像分隔在它们应该被闭锁的空间!但我看见了德妮丝·雷恩的脸,那是一张带有关切和母性的脸,始终是和利兹不同的脸,长着这张脸的人应该不至于出卖我,为哄我付学费搬来和我睡觉,为勾搭上肯出更多钞票的男人而离开我。如果有人能够帮我,同我建立一种可靠的关系,这个人也许就是德妮丝·雷恩了。目前而言,她难道不是基本上印证了我一切的预想?是的,德妮丝就是德妮丝——独特的,独一无二的。我应该对她的善意有所回应。我无声地笑了。我的牙是经过矫正并且光洁的。我对她说:“谢谢你,医生!请一定帮助我!”
我接受了德妮丝的提议。我躺在沙发上,枕着她给我的靠垫,用她教的方法呼吸,使自己平静。十多分钟后,她坐进沙发旁边的椅子里,开始以心理催眠引导我讲话。房间里只有我和德尼丝。她在我的身旁。突然间,我闻得到她身上的味道。
三
雪已经停了。天空竟有放晴的迹象。回到城堡村,我去花园的小径散步。小径的雪显然已被清理过了。有阳光,可以看到冷冽空气的颗粒浮在空中。无人的花园是好的。似乎看德尼丝已经令我起了变化。我很庆幸我的心理医生是她。
是我的律师把我保释出来的,提审已过,上庭时间定在两个半月以后。恶意殴打受害者及拒捕,我被这样起诉。实际情形是,警察来时,丽莎和母亲的出现是那么真实,我不自禁地追随她们。多年前,我和英国来的同班同学丽莎常常手牵手地奔跑,从操场一路跑到中学门口,跑到母亲身边,欺负我的学校恶霸一次也没追上过我。我记得丽莎的金发是有幽香的,若有若无的樱草的香味。我喜欢贴近她,当她的发丝拂过我的脸,一股热力就从我的小腹升起。是的,我被热力不断地揉搓,直到有一天我开始了自慰。我也记得丽莎的脸,她蓝灰色的眼睛纯净如海水,她长大的模样应该是像德尼丝。那时的天空湛蓝极了,夏日里蜻蜓们到处乱飞,但丽莎父亲的公司把他调去了香港,她的父母就把她带了过去。
是的,香港,金利之地。那里有个男人我称作父亲。他从那里发出冷笑,他冰冷的眼神直抵深圳——母亲和我曾生活的地方,也是母亲去世的地方。我们的家就是我们的家,只是我和母亲的。每天放学回家,我进厨房吃母亲备好的水果。我每天也吃鸡蛋,喝母亲煲的汤。我吃,她看。我分辨不出食物的香气,我只闻到母亲中药的气味。母亲的病应该是生我后落下的,她的脸色也应该是那样变得又黑又黄,但她的五官依然清秀。母亲给我买我喜欢的东西,而她的衣服总是旧的。她不让洗菜或洗碗,我手上的皮肤比女人的还要细腻。十多年的时间——从我记事起,我们的家里偶尔飘进父亲的烟味。每次当他坐在饭桌对面看我,他的神色阴晴不定,即便挤出笑容,也伴随尴尬。我不笑,我有时同他对看,眯起眼看他在我面前千变万化。毒蛇的冷漠,狐狸的狡诈,黑熊的贪婪……我不知道他是什么。看到最后,我额头的青筋往往发胀,心里升腾起莫名的烦躁。他的烟味持续几天,他一离开,立即便被中药味淹没。夜晚和清晨,母亲喜欢打开窗户,在窗边倚望。我听不到父亲和他女人来自香港的笑声,也许他们的浪笑母亲听得见。母亲的眼底蓄着忧伤。我最终靠奖学金来了美国读书。她最终在三年前患了肺癌。
坐在城堡村的单居室里,我在咳嗽。我后来是跟德尼丝谈到了那个梦,那个关于母亲的梦。我依然听得见她微弱的呼吸。她就躺在那里,在病床上,嘴巴和鼻子被氧气罩盖住,左手背打着吊针。氧气罩上端是一跟半透明的软管,软管穿过病床垂到地面,与几米远的氧气瓶相连。灰色、笨重的金属瓶立在地上,里面的气体竟使细长的软管有了生息。母亲的胸部在白色的被子下一起一伏,一丝丝的氧气正流进她的体内。我拉住她的右手——毫无血色的手,可以活动的空有自由的手,我说:“妈妈,我来了!”她慢慢睁开眼,眼里满是笑意。我埋下头跪倒在床边,身体颤动。她用那只手摸我的脸,来回擦拭我脸上的泪……
噢,德尼丝,可愿给我你的手?母亲的容颜和朝气就是那样被病痛夺走了,她像断水的植物,在垂死之时衰老及丑展露无遗。母亲不在意那些肤浅的东西,但它们和她的生命被我从小到大视为一体,它们一旦被抽离,我宁可被切割!
突然,母亲气喘吁吁,急切地说:“小明,是妈妈不好!”我抬起头,心里惊痛,想立即给她戴上被她扯下的氧气罩。她说:“让我说完!妈妈对不起你……你这些年寄的钱都用光了,没能给你留下……你是不是借钱了?”我没有眨眼。我说没有。
四
“这一次,郭先生,让我们谈谈你的母亲。”我再次去看德尼丝时,她说。
我没有抵抗,也不想抵抗。我说好。但她可以叫我“明”。
“我认为你对你母亲的死感到内疚。我需要问你一些会使你痛苦的问题,好吗?”
“为什么你叫我郭先生?”我问。镜片后,她的蓝灰色眼睛好像笑了。
“明,你母亲哪年去世的?她得的什么病?”德尼丝说。
终于,德尼丝叫我“明”!我看看她的脸,那是一张悲悯的脸。我说三年前,肺癌。
“真抱歉!是你照顾她的?”
“对。”
“你父亲呢?”
“他不在。”
“他在哪?”
在香港,和他的女人在一起。母亲让我去找他。她不是真的要我去找他。她拉着我的手,目光闪乱,吃力地呓语着说老郭,老郭你来了。一个多月里,母亲有几次神志不清。药物毒害她的身体,疼痛损伤她的心智。白天不是白天,黑夜不是黑夜,母亲不再是她自己。一次次同她握手的,是死亡本身。死一次已足够,母亲却遭受极刑,死过去又活过来。每一天,我的心向泥土靠得更近。解脱,母亲怎样解脱?
“明,你父亲呢?”德尼丝又问。
是德尼丝在问我。我说出了实情。也该把一切告诉她了。毕竟一份关系需要有人开始。也许她会让我拉她的手?如果她知道那天回家后,我对着她的照片自慰,会不会感动?
我还是为母亲去了一趟香港。那个男人打开保险柜,取出三叠港币扔到桌上,他说,哼,你的来意我懂,你把钱拿去,告诉你妈我祝福她。他终究不愿看望母亲,他的女人在客厅等他去英国度假。客厅角落的大花瓶重量足够,我把它拎起来扔过去,但他躲开了。我回了深圳陪伴母亲。
关于那个生我的男人,就此画上了句号。母亲呢?医生给她换了固定的呼吸机,她再也无力扯脱。她好的时候,我给她读书。她看着我,专注地看我,眼里又是欢喜又是求恳。她的意思,我懂。为母亲做某件她想要的事,是一份罪恶。是的,软管和氧气瓶延续母亲的生命,把它们切断,砸碎,把它们彻底摧毁,亲手杀死自己的母亲!我高兴。我悲伤。我痛恨。我不敢想。我做梦。我做了好些奇怪的梦,梦见金属瓶里的氧气耗尽,梦见连接它的软管破裂。我和母亲耗着,终于到了那个夜晚,那个给我噩梦的夜晚。
一周三四个晚上,我在医院陪床,白天抽空回家冲澡,吃东西。家里的中药味已淡了许多,有一天会完全消逝。以后呢?那晚,闻着母亲身上的怪味,我坐在母亲的病床边陪她,她睡着了,眉头紧皱。也许是我过度疲倦,也许是眼睛花了,我看到一张陌生人的脸,一张痛楚的脸,渴求解脱的脸。那张脸上,遍布的皱纹正在裂开,血淋淋的伤口正静静翻涌,一道接着一道。我就那样看着,像梦游一般,直到我的椅子压住那根软管,直到我顺势枕在床上睡去。半夜里,查夜的护士推醒我,连喊你妈死了你知道吗,你知道吗。我就是那样杀死了自己的母亲。
现在,有谁可以救我,救一个杀人犯?殡仪馆的工人给母亲的遗体抹了很多防腐剂。防腐剂的味道连同她的中药味最终消散殆尽。天地间什么都没有了。有的只是我的梦。但是德尼丝——我的丽莎,她会懂得我吗?
那根软管是被椅子压在了下面。我是有意的,还是无意的,想了三年,我想不清楚。公牛的痛我懂了。被切割的我不会嘶鸣。在属于我和德尼丝的房间里,我不安地等着她决定我的命运。
“明,”过了几秒钟,德尼丝终于开了口,“如果你睡着时移动了椅子,根本不能怪你。如果是睡着前移动的,你仔细想想,是不是无意中压住软管自己不知道?另外,你母亲很可能是因为呼吸衰竭而死。”
德尼丝是在给我benefit of the doubt,假定我无过失。我的眼眶有些湿润。她的确是像丽莎一样维护我的。但凶手还是凶手。
我喊道:“在护士推我,在我还没听清楚她的话之前,我已经知道母亲死了。”
“我这样问吧。你马上哭了吗?”
“应该是。”
“你马上就被悲伤填满了,还是悲伤中夹杂着很多混乱的情感?”
“我不知道。我那时很伤心。”
德尼丝看着我,眼睛一亮,提高了声音:“那么你的悲伤是压倒其他情感的。请仔细听我说,我可以判定,你母亲的死根本同你没关系。护士一推醒你,你就知道她死了,那不是你的认知,而是你心理本能的反应。你事先已有预期,预知你母亲会去世,所以你一被叫醒,这个预期就立即浮现。你明白了吗,明?”
事实是,压住软管,割破软管,我的确想过。罪恶的事不是我干的,谁能断定?
“你必须相信我,明!”德尼丝坚定地说,“即使你想过要帮你母亲解脱,在那样的情形下,并不是罪恶。由于复杂的根源,人们偶尔会有恶毒的想法。想没想过不是判断好人坏人的标准。想过,没有做,但是发生了悲剧的事情,并不等于你的想法造成了悲剧,两者没有关联。你懂了吗?你要学着接受自己。明……”
就是那样,三年来,有人第一次懂得了我!我又咳嗽起来,身体发抖,德尼丝轻拍着我的背,我又学会了哭泣。我开始痛哭,沉闷地抽搐似地哭。我捂着腹部,疼痛感正从那里向四处放射,从里面一个带血的肌体放射,流遍全身。是的,是我允许一切负面的情感内化的,我就是允许这个肌体生长的人。但是现在,这个带血的肌体正从里面被生生地剥离。我需要重生,也必须重生。我需要抓住德尼丝的手。我不能再放弃或者被放弃,就像丽莎之于我。
平静下来后,我对德尼丝说:“请你作为专家证人出庭支持我。我要定期来看你。”
她微微笑,说道:“这就好了。我会出庭的。即使你不说,我也会要求你定期来看我。”
那么,事情就是如此,该上轨道时,就上了轨道。根据我的律师所说,医生出庭很重要,为我争取一年的缓刑都没有问题,但法庭很可能会要求我在缓刑期内定期看心理医生。而这正是我要的。
我再也牵不到丽莎的手。但是德尼丝握了我的手,用她的手拍了我的背,并且要我定期来看她。对你说什么呢,德尼丝?说我可以常常见到你,纽约的冬天还是好的;说对你的召唤我将跟随,对你的话语我将信从。我期待可以这么说的时候。
那天回家在电梯里碰到了路易斯,我赶紧回避,心里的跳蚤竟不知去向。
【作者简介】唐简:业余写作,英文名Jane Tang,曾用笔名“天问”,散文与诗歌的创作始于二0一五年三四月,小说始于同年九,十月,作品发表于《鄱阳湖文学》及纽约《侨报》、《世界日报》,二0一六年获《汉新》文学征文小说一等奖、诗歌和散文佳作奖。因缘分到了,跟文学挂上钩了,钩上了就不舍了,撰文码字,乐在其中。本文获2016北美汉新文学奖小说一等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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